想念一些名字
如果不是那个梦境,我不知道我还如此清晰地记得那些名字、那段时光。当遗忘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和常态,我不知道记忆就像海底的珊瑚,只是沉睡,从未消失。
我又回到了那个弥散着汗腥味和球鞋味的教室,带磁铁的塑料铅笔盒噼噼啪啪地打开又合上,塞在抽屉里的铝饭盒和搪瓷缸子被撞得叮当作响,喧闹的走廊在瞬间神奇地安静下来,上课的钟声余音未尽,老师已经开始叫着名字念成绩,张建新100、马国庆82、王卫东59……每一个分数都像是一次宣判,效果立竿见影——有人兴奋地在座位上扭来转去,有人沮丧地大声叹气,还有女孩子干脆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盯着那一叠渐渐翻下去的卷子,从圣母玛利亚到如来佛祖……上课、下课、作业、考试,我的梦境只是复制了那成百上千个单调日子里的一刻,可是不是记忆增加了过滤功能,为什么留给我的都是些快乐的脸庞?
我记得继东、树强、卫华……他们的脸蛋一年四季都像是太阳地里的番茄,红彤彤地散发着热气。只要是不上课的时候,他们永远是最忙碌的一群,三五成群,随地摆开战场,吸溜着鼻子,黑污的小手像山药皮一样粗糙,抽陀螺、滚铁环、弹珠子、拍烟盒……偶尔可见两颗小圆脑袋顶在一起相持不下,周围一圈小圆脑袋加油喝彩,那定是有人破坏规则引起纠纷,男子汉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女孩子们则乖巧多了,丽华、慧霞、淑芳,她们的名字就带着秀气和喜庆,她们的游戏也更多地在展示技巧——染了色的羊拐骨,被一个个抛起又准确地落在掌心;一根胶线在精灵般抖动的十指间变化出“长江大桥”和“孔雀开屏”;永不厌倦的是跳皮筋,废旧的车内胎剪成的皮筋结实又有弹性,从脚踝开始,一直升到高举的指尖,“大苹果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女孩子们像春天的燕子,脚尖翻飞,身姿灵动,边跳边唱着不知所云的歌谣……炊烟渐淡,母亲的呼唤里就带了些焦烦,那时候女孩名字里带红的特别多,一声“小红吃饭!”小巷里总有几个清脆慌张的嗓门一起答应。
那时候的星期天没有补习班和第二课堂,家长们忙着阶级斗争,由着我们撒欢。几个孩子拿着课本去山上背诵,其实把书带出来的时候心里就没有把握,因为春天不是读书天啊!记得小白山上有大片的毛桃树,毛桃又小又酸,可它的花真是美丽,极淡极淡的粉,若有若无的香,走进去就像走在云一样的梦里。一朵花瓣落在掌心,是拇指姑娘遗落的手帕吧?轻柔得让人不敢呼吸。好几天了,毛衣领子下边或是书页间还有一片两片藏着,像是一个温柔的顿号。
那时候的孩子远没有现在娇贵,一个孩子的出生就像瓜熟蒂落一样自然。取名字也没有让父母太费脑筋,只是希望男孩子结实强壮,女孩子乖巧勤快,当然最好再漂亮点。于是腊月里的男孩叫冬生,早晨生的丫头叫彩霞,还有省事的父母干脆大虎、二虎、小虎地一路叫下去。那些简单的名字拥有着简单的童年,那些简单的童年拥有着简单的梦想——《我的理想》是学生必写的作文,讨好老师的写法是做科学家或赤脚医生。其实我特别想去供销社卖猪肉,那样我们就可以买到最肥的厚膘肉,就可以烙油渣饼,可以有一大碗凝脂一样雪白的猪油了。不过大部分孩子都想当解放军,带着雷锋那种护耳向两边翻起来的棉帽子,最好在保家卫国的战斗中牺牲,当然,倒下的地方一定要有青松,中弹的部位最好是胸口,一定不能马上咽气,这样才可以从兜里掏出带血的党费……这样的理想80后、90后们一定会用“雷”或“囧”来形容它,可我知道,它是真的。
肖立新、庞秀玲、马红革……手指划过毕业照那一排排蓓蕾一样没有绽开的小脸,心里轻轻地念着他们的名字。那时候照相不兴喊“茄子”,于是照片上留下的是一张张严肃又懵懂的面孔,那时候还不懂得告别的意义,更不知道即将告别的是永不再来的纯真岁月。
我想念那些名字,就像想念中学里的果园。春天来了,苹果花的白色里洇了一点浅浅的粉,梨花是雪白的。天气暖和了老师让我们去果园拔草,我们却把拇指大的小梨拔进了肚子里。写检查的时候还在摇头——梨子小时候的味道好像木头渣渣,难吃!
想念那些名字,想念藏在我们书包深处的小本子。那时候迷上了分行写句子,以为就是诗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偏偏最爱写“哀怨”和“惆怅”。我的小本子在要好的姐妹间传抄,下了晚自习的时候一个个眼神幽怨,好像都变成了“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想念那些名字,想念我们去水母宫春游的日子,绿色的军用水壶里装着金色的桔子水;想念我们货真价实的美术课,一人一坨胶泥,虽然他们把我捏的少女汲泉看成大嫂扛面;想念每晚挤在同学家看十二英寸的黑白《霍元甲》,第二天早上推门,高唱一声:“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立刻就有英雄附体的感觉……
那些日子不再回来了。学校的果园早已消失,新楼的玻璃幕墙映照着路过的白云。没有写诗的小本子了,一直在喊“减负”的书包现在已经出了带轱辘的新款式。我住的小区也有许多孩子,他们正是我们当年疯癫的年龄,可他们大多温和、苍白、带着眼镜,背着大书包的身体尽量向前倾,像是一株沉重的向日葵。征宇、志博、冠霄……还有许多陌生的字让你轻易不敢开口,班级的花名册成了新老师的生僻字测试,我曾经就把一个叫“菶瓛”的孩子叫作了“奉献”。间或会有四个字的姓名,原来并不是日本侨民。前几天又有人要给孩子取名叫“@”……这些名字是父母们查字典问高人辛苦思量得来的,有的新颖别致,有的深刻大气,每一个名字都承载了许多期盼和祈愿。可是,它们是不是太刻意了太沉重了呢?我们在给与了孩子生命和姓名的同时是不是又附加给他们太多的其它呢?
惊蛰那天夜里,好大一场雪。第二天早晨,城市变成了冰雕玉琢的童话,第一次看到那样美丽的树挂,“玉树琼枝、晶莹剔透、冰清玉洁……”许多美丽的词汇涌入脑海,行人们有的特意带了相机拍照留念,有的停车驻足惊叹,上天的奇迹让人不由得惊喜欢呼。只是这美丽的景致里缺少了孩子们的身影,七点二十分,正是早读开始的时间,校园里寂无人影,操场洁白的雪地没有踏上一个小脚印,甚至窗户上也看不到一双张望的黑眼睛。太阳公公无奈地现身了,晶莹的树挂在一滴滴融化……教室里诵读英文的声音依然平静整齐,那个洁白清凉的世界慢慢消失了。
激流奔涌,一日千里,这个世界在日新月异,我们不能挽留和改变什么,我只有珍藏起那些属于我们的名字、属于那些名字的岁月和属于那些岁月的快乐。
我有一个朋友叫桂兰,还有一个叫秀梅,当我轻轻呼唤着她们的时候,就像又回到了儿时的山岗,春天的风无忧无虑地吹过,无邪的花朵次第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