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同学,如果我忘了你
对于同窗之谊,我从来淡薄,并非我无情,只不过总觉得有不堪回首的青春,不愿遇到从前瞧不起自己的人,让自卑的过往倒带再来一次,也害怕自己的存在对别人只是空白一片,那样的尴尬实在是我自问不能承受的轻鄙。更兼我本性孤寂,偏喜一隅宁静,厌倦情面上的敷衍,喧哗中的无奈,因此,我基本上避开同学聚会,无论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
然而,人近中年,总会忍不住过滤掉不堪,只记住儿时的美好,毕竟无猜的少时,比起如今更为甘受孤独的现状是要温暖得多。比如,当有人叫我一声“发小”,我便要受宠若惊,似乎也曾占据人家颇有份量的年岁 ,有过举足轻重的梦里江山,而像我这样轻如鸿毛的小人物,又如何能承受得起迟来二十年的情意?
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当你面对曾经倾心爱慕的人也可以轻轻一笑,将那滚滚袭来的情绪轻轻挥走,你便明白,昔日的种种早已风流云散,任谁有怎样的本事,也不可能将过去的恨事或喜事倒带重来,于是心境渐渐澄明,也渐渐能接受虚浮的热闹,假意的真心。
年来微信流行,朋友圈渐渐扩大,常被拉进各种圈中。我不太会引出话题,在圈里也近乎透明,自然也不被打扰。然而近时被拉进几个同学群里,因为好奇几十年未见的同学如今都在做些什么而被一些根本看不懂的聊天弄得晕头转向。我知道,那些陌生的网名或者真实姓名的背后,是一些失散的儿时玩伴,如果我愿意找其中的一个诉说衷肠,必定能钩出一大串儿时的回忆。但是我并没有试图这么去做,对于过去,我向来是绝决的姿态。生活呼啸着向前,我们总来不及回忆,新的回忆又将席卷。而这一次,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
这一次,同学们铁了心要相认了。他们每天都在群里聊得欢畅,当年活泼的依然活泼,当年安静的也依然安静。我们在人生的最初,就奠定了一辈子的基调。而我,面对从前也许非常熟悉如今却十分陌生的面孔,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也像当年一样,或者静静地看,或者傻傻地笑。
忽而有一日,因工作需要,我在群里发了一条自我介绍的消息,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那些潜水的,竟一个个冒出来,纷纷自报姓名加我。
还记得不,我,迎,天天和你一同回家的。
我赶紧返回去看相片。相片中的女子方方的脸,大大的眼睛,满头乌发。面孔是陌生的,名字依稀有印象,唯一能确切记住的是那一头密密的发,她一个人的发有别人的三四倍,每天起床后做得最痛苦的事是梳辫子。那时我们不知道“乌发如云”是一种美,回家的路上,我看着她粗而黑且多的发,听她不停埋怨,天天都是想去绞了它们。只不知为何,终究还是没有绞。
记得,记得啊,你如今头发还是那样多?
对方长嘘了一口气,终于相信我是真的记得。于是打开话匣子,说起儿时的种种,某次我在路上摔了一跤,哭了许久硬是不肯抹干眼泪;某次在两伙人的分岔口吵了一架;某次见到地上的干鱼,莫名其妙笑得不可停止……
模模糊糊,脑海里开始有了些过去的光影,但依然无法找到连贯成篇的片段,倒是钩出另一段回忆来,在那个回忆里,运芝,暾环,这些一起长大的女孩,有着多么灿烂的笑容!因为有了她们,我便渐渐能记起与迎在一起的点滴了。电话里,她的声音也渐渐有了当年的气息……
这个刚刚停止疯狂的回忆,又冒出一个,刚通过好友验证,便一下子发了许多条信息来。
我啊,你还记得我不?
你是?……
梅啊!小时候和你玩得多好!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做游戏,我是你很要好的朋友啊!
……
这个,我是完全一片空白了。又返回去看相片,却一张也没有,让人想无法想,猜无可猜。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又发话了。
你当然不会记得我啦,你那时候成绩那么好,只和燕玩,怎么会记得我这样成绩差的?
语气里满是埋怨。少年时的成绩对一个人的影响,或者给一个人造成的阴影真的有这么大么?即使成年了,也会对当时可能因成绩而不被人看重的事耿耿于怀?可我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啊,只是,我的记忆里,真的是完全没有装下她的影子。
被人催促去空白的记忆里搜寻曾经的共同,真是世间最大的痛苦。我曾经试图忘记一些过往,可那些想要忘记的,全都清晰如昨,而我心心念念说一定要记住的,反而被时间稀释得不见踪影了。记忆选择留下什么,遗弃什么,是我能决定的么?我多么想告诉她,如果我是她生命最初最重要的朋友,我一定也是强烈地希望记住她过,但是,二十年,足以使一个人从朝气蓬勃清新纯真的少年,变成看透世事平庸无觉的中年,我对于生活自行的选择,真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但我还是记起一些事情来了。隐隐约约记得是在一个村,她有些胖,扎着马尾辫,非常开朗。我们毕业的时候,她跟我说,要记得我哦,一定要记得我!谁知道,我还是把她忘了!但或许,记忆里的这个女生也并不是她吧?我搜尽自己的过往,再也找不到一星点了。我颓然坐下,无法描述的挫败感侵袭我,使我完全成了一个在岁月里叹息枯年的老人!
喂,教授,还记得我么?猜猜我是谁?
如此亲昵的招呼,想来也是当时非常要好的玩伴了。忙忙地又回去看图。虽然图上是一个颇有些沧桑的中年男子,但五官深处还是唤起了一些过往。那个文静清瘦常常坐我后桌的少年浮到我记忆的河流面上。我欣喜若狂,总算有一个能记住的!试探着想了一个姓,加了一个名,问,是你?
对方失望极了。居然,连我也不认得了?
我又陷入一片茫然,为了不使对方失望,只好跑去问另一常联系的同学他是谁。原来,确实是他,只是我把他的姓记错了。二十几年没有叫出的名字,怎么会那么准确呢?我原谅了自己记忆出现的错误。
他说,连我也不记得了啊,亏我那时还追了你那么久。
怎么会?我一下子懵了。年少时的自己是那样黯淡无光,卑微怯弱,除了偷偷地喜欢别人,又怎么会收获默默无闻的追随者?关于少年时代的爱,那些绞痛心扉的点滴,倒是记忆里最深刻的画面,然而,那一切都屏蔽了其他人,包括被偷偷喜欢的那人,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初尝的爱里欢喜忧伤。爱一个人,真的只是自己的事,十几岁时就懂得的道理,却在成年后发现别人正通过文字大张旗鼓地宣扬,并成为多少人奉为经典的流行语。
一句或许纯属玩笑的话,一句男生常常挂在嘴边讨女生欢喜的话,却让我跌入了那些爱意初萌的分秒。年少时曾经满怀羞涩,不敢言说的心事,不敢坦露的情意,在时间的打磨里渐渐起了茧,也不怕嘲讽与拒绝了,因为原本也没有嘲讽与拒绝可言。面对不能回头的一切,即使是同窗,也不可能重来,说一说,只是了却某种心愿吧?我们喜欢的不过是曾经的那个Ta,如今都是尘土满面,不复少年的纯净、美丽或者俊朗,在分别后的二十多年光阴里,烟火人间跑过每个人的面庞,再相见,除了回忆,在现实生活的轨道里又能有几分再次相认的可能?
譬如我最记得也最重视的那个哥们,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经常坐他自行车后座回家的家伙,还不是在时间的流洗中,将我陌生化到只剩“同学、发小、挚友”的称呼,而没有任何再说说心里话的欲望?大概所谓的同窗,不过是在最美的光景里相遇,相携走过几年与烟火无碍的青春?我们回忆过往,珍惜情谊,不过是要追回那个最美的自己吧!
陆续又有陌生但却明明相识的面孔出现。我们带着各自的意绪,在时间的长河里再次相遇。有的是发些字,有的直接打电话。在群里说话的同学们,看上去互相并不相认但依旧亲热的同学们,他们欢畅说着的一切,那些埋藏在过去时光里的,除了一两个夹带着细节的片断,我是真的半分也无法连贯记起了。这反而使我成了一个旁观者。我甚至开始怀疑,过去的那个我,是我么?我是真的那样存在过吗?
不由想起一件事来。儿时睡觉,常常被父母挪动地方,从一个床抱到另一个床,或是从一方抱到另一方,早晨睁开眼,发现与睡前完全陌生的环境,往往回不过神,想不起在哪里,只觉得睡前的一切都是梦,包括真实做过的事,想过的人。渐渐的,那些梦,和真正的梦混淆在一起,我开始了漫漫人生选择性记忆或遗忘的旅程。一些明明只在梦里发生的事,我却记得无比清晰,而现实生活中出现的人,长久地淡出我的脑海。而我最亲爱的同学,竟然是我选择遗忘的一部分?那么,过去的我,在何处安身立命呢?
不存在于别人的记忆里,我的过去,便是虚妄的。每一个与我交道的人都不记得我了,我的存在,又是否真实?想到这儿,我感觉到岁月惊人的力量,可怕的模糊。幸好,幸好还有这样一群人在,他们用全部的美好时光,在记忆里留住那个“我”,留住我们一起存在的点滴。
能够记住一切的人,是多么幸运啊!亲爱的同学,如果我忘记了你,请原谅我。那不是生活对你的惩罚,而是对我。它正用凛冽的刀子,一刀一刀,将我剥夺。当它把同学中那个我曾经辛苦喜欢过许多年的人,他的眼神,他拍打篮球的身影,他带来的悸动一一夺走,属于青春的一切都将归于寂灭。这个时刻,或许是一生的最后,或许就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