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姥爷1910年生人,上过私塾,是赵氏家族学问最大的人。16岁那年到青岛一家当铺做学徒,两年后,他便拥有了一爿自己的门店。
那段历史我不甚清楚,也不曾听姥爷说过。但他留下的相片很多,有上百张,一色的长袍马褂。年轻的姥爷眉清目秀,气宇轩昂,19岁那年娶了姥姥。姥姥告诉我,那时日子过得不赖,姥爷为人侠义,连外国商人都愿乐意跟他做生意。
好日子没有几年,姥爷便遇了两次坎儿。一次是他的拜把子弟兄,借了姥爷200桶油,信誓旦旦说到秋还。秋上没见动静,姥爷寻思那弟兄一定有难,就没好催。翌年冬日,姥爷赔了宗大买卖,便去找弟兄讨帐。那弟兄翻了脸,豁出去地说:“大哥!要还油钱,我只有一条道——图财害命!”姥爷很平静,鄙夷地说:“区区男人,出此下策,不值!”姥姥说他痛得不是钱,是在心上!另个伤他的是日本人,“九?一八”前夕,姥爷把店里的日货扔到门前,付之一炬,闹得整条街烟雾缭绕,店前聚了好多人,姥姥惋惜地说,那东西够几十人使一年的了!他头一开,好多商家都不卖日货了。当时在市北区有家日本商贸,老板叫板亘,使人半夜里砸了姥爷的店铺。幸亏姥爷姥姥在乡下,才躲过大劫。姥爷的生意自此一蹶不振,到解放那年,家底已空,只好卷着铺盖,回到平度老家。
家乡化成分,村里人都知道姥爷是个有钱人,该是个富农。姥爷一脸坦然,指着早年留下的三间草房,说除了这个窝,一贫如洗!人们沉默了,姥爷成了享过福的贫农。
姥爷在村里人气旺盛,53年还当上了县里的政协委员。姥爷唯一的毛病就是嗜酒,喜愁都喝,每逢镇上大集,很晚还不见他回来,姥姥生气地站在村头,当听到老远有人唱着柳腔,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她才踅身回家。那年头酒贵,好在姥爷朋友多,村里家长里短的也都找他,自然少不了酒菜,要不那日子真不知怎么过。
也许是酒的缘故,48岁那年姥爷得了一场重病。他昏沉地一人往青岛走,第二天午后才赶到医院。那日的阳光很特别,是橙色的,看病的人很多,姥爷挨着号,突然一阵晕眩栽到在地,不省人事。
一个月后姥爷出院,回到家猛地省悟,说留我这命是天意!你想,不早不晚,正在节骨眼上我倒了,没耽搁一分钟,不赶在这个点上,我死定了!当晚,他找到了村支书,要给队里白喂三年牲口,一个工分不要。没想这事让在村里驻点的老乔报上去了,县里还发了个奖。姥爷不以为然,说我哪有那觉悟,只想行点好!
三年里,队里二十多头大牲口,给他喂得膘肥毛亮,他还把家里的豆饼拿给生了崽子的驴吃,自己家的一头猪倒嶙峋巴骨的。那牲口屋我曾去过一次,虽然整洁,也是一股畜臭。那是个夏日,酷暑难耐,蚊虫当空舞旋,我挺纳闷,姥爷日夜里在这里苦熬,何苦来着!
姥爷疾恶如仇,却又豁达。85年县里来了一辆小车,下来几个人,李乡长姥爷认得。乡长说要你去县里,有个日本人想见你!日本人?姥爷一脸疑惑,很快就明白了,是那个板亘。姥爷微微摇头,干部们急了,说啥也要姥爷去。姥爷冷冷地说,亏得他还在中国呆过,连点规矩也不懂!没看我都啥年纪了!大伙仿佛明白,姥爷是在摆谱。乡长说人家是贵宾,又是来投资……姥爷索性不说话,县上来的年轻人耐不住了,说让人家看见你这住处,还不丢咱的面子?姥爷下了逐客令。
板亘来了,在门口给姥爷深深鞠了个躬,姥爷像睡着了,看都懒得看他一眼。陪同他来的人急坏了,一个劲地冲姥爷嚷嚷,姥爷就是不吭声。板亘弯腰不起,说实在惭愧,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中国人!姥爷这才起身,将板亘让进屋,还让姥姥端上了一碗荷包蛋,这是民间待客的最高规格。板亘望着姥爷的住所,说没想你这个昔日名贾,竟成了隐士。姥爷知道板亘在笑他寒酸,他一指脑袋,怕板亘听不懂,特地用日语说,这里很富有!
姥爷的记忆力的确了得,即是他88年瘫在炕上也是如此。那年春天,我去姥爷家看他,他眼光呆滞,已不能说话,我知道他的生命即将枯竭,就哀伤地跟他絮叨着。他却很麻木,连嘴也不曾动一下。忽然,我看见桌头那本尘封已久的《苦菜花》,拿过翻开,看着那泛黄的书页,轻轻读起来。读着读着,我看见姥爷的眼潮润了。当读到杏莉被坏蛋打在地上时,我错把德强兄弟的名字念颠倒了,姥爷竟吃力地用鼻子嗡了声,我很恍惚,等改了口误,他脸上遽地有了笑意。
姥爷过世时好多人哭的厉害,我当时就想该为姥爷写篇文章,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