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无泪
我从来没看到过父亲流泪,他该流泪的事情多着呢。
父亲年少丧父,跟着祖母要过饭,当过童工,刚成人就被日本人抓去做劳工,在工头的皮鞭下度日,没有流泪。冒着生命危险逃了出来,抱着木板在湘江里游一天一夜。
父亲一担破烂,携母妹下洞庭湖淘金,金没掏着,际遇“太阳升”,鬼变成了人,参加了革命,该流高兴的泪了,没有流泪。他的善良刚直,积极进取将自己抛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鸣大放的日子里,领导要求下属提意见,不提,对党没感情,靠边站;提了,积极,是党培养的对象。刚沐浴新中国和煦阳光的苦难青年何尝不想进步他选择了两个鸡毛蒜皮的意见提了:一是领导要深入实际干着指挥工作,二是领导办公室里的留声机应撤掉,不能搞特权。领导当场表扬他一语中的,是棵好苗子。
父亲甜甜地等待雨露滋润禾苗长的日子到来。这日子很快到来了,隔离审查,大会小会批斗,寒冬腊月把他抛进冰河里改造,折磨得死去活来,没有流泪。他由于出身好,给了两条路:一是降职降薪继续工作,一是回农村。他心寒了,选择了回农村。
从此,父亲性情大变,在家里他成了说一不二家庭暴力的恶魔。用拳头关爱妻子,用栗壳教育孩子,除祖母外,其他家人的言行不管是对的,是好的,只要不顺他的心,就大打出手。母亲的泪流成了河,我们的安全被打得支离破碎,我们兄妹本来活泼聪明,在他的高压下变得内向纳言,胆小惧事。我们的哭许是父亲的乐音,我们的泪许是父亲的畅想,他没有流泪。记得那个三岁就病夭的立弟,祖母说:化生子,丢到荒坟山里算了。父亲不肯,硬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了一个木箱子,将立安睡在里面,而后呗出去埋了,痛失亲子,没有流泪。
父亲的“改造”十分出色。赢得了地方乡亲和领导的关顾。他创办过全区闻名的化工厂,发明了全省最早提高插秧、除草工效的滚式插秧器和中耕器,种棉技术亦可与当代劳模唐纯银媲美。他得过一些表彰,也发现了他一叠入党申请书,可是,批判斗争五类分子的时候,父亲依然站台。回家后,他不但没有流泪,还信步堂中,低吟张籍的:莫道谗言似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父亲是山,我父亲是大西北的和尚山,无青。我怀疑他没有泪囊,也许他的泪被生活冰封在心河里。十九岁那年,我离家出走。留给父母和家人的是一张“蓝天当被,大地为床”的纸条。我浪迹了风和日丽的南疆,穿越了大雪纷飞的北国,一度为脱离父亲暴力的欣喜,以为信马由缰的快乐。可在北去的列车上邂逅王团长,他透露右派将会平反的信息调整了我的生活罗盘。我返程长沙,家不能回,找姑表哥帮忙谋个事做。敲开姑妈家门,我吓得倒退三步,开门的不是姑妈,也不是表哥,而是父亲。他那原本初绽银丝的头,竟然变成了白头翁,身材更瘦小。我眼一酸,说:爸,我错了。表哥出来打趣我:李白回来了,回来就好啊,你爹找你找得好苦。人啊,犯小错时候,总惕惕于心,错犯大了,心中倒坦然,我等待着父亲暴风骤雨般的栗壳从头上砸下。
父亲说:错的不是你。我扑进父亲的怀里,他搂着我,我陡感到头顶一滴湿热在弥漫开来,从这融入心房的湿热里,终于让我读懂了父亲,他这座大西北的和尚山啊,深藏着白银黄金,不,比白银黄金还珍贵的大爱。这湿热里有盐,受之人生旅途不夜盲;湿热里含钙,硬朗了脊梁才有我今天的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