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握你的手
下午冒着高温去医院看父亲。以为手术已经做过了,结果还没做。说明天做,又说明天还要换病房。
几天之内,市第一医院不仅用各种尖端的先进医疗设备将父亲从头检查到脚,而且还再三给他换病房,再三给他结账办出院再办住院手续,押金越收越多。这次缴的,是一万三。父亲仍嘱咐母亲要在家里随时预备足够的现金。
感觉内里不乏医疗欺诈。因为父亲的身体一向都挺好,只不过吸了大半辈子的烟,肺部有可能像抽油烟机蒙上了些许的焦油。我理解的肺部阴影就是这样。
父亲壮年时,对这种事从不以为然。既然不咳嗽,又没哪儿不舒坦,他才不会愿意将大把大把数以万计的人民币拱手送给医院。父亲心疼钱。但父亲在钱上向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所以父亲在单位、住区、亲友间口碑不错,好人坏人都夸我父亲好。
不清楚现在的医院对病人还有多少医德。但我感觉在我父亲这次的住院上,医院存在着猫腻。知道父亲是党忠诚的老干部,享有国家省级机关干部公费医疗,既然钱不成问题,那么肺部的问题也可以安排做脑部CT,然后说有老年痴呆,然后将他从呼吸科转到了心脑血管特护病区,其实真正的目的,也不过就为了高收费。这和近年来医疗传闻某男子被医院查出患有子宫肌瘤一样令人啼笑皆非。
父亲身体没有任何的不适。只不过前阵子单位体检查出肺部有阴影,父亲考虑到年纪大了,说趁着现在身体好,如果需要做手术就做吧,免得将来身体不好会影响恢复。
因为这次是父亲主动要求住院做手术的,所以无论医院在费用上怎么恶宰,父亲都乖乖配合。哥哥不理解,说一般老年人都尽量采取保守治疗,只要检查出的不是什么恶性肿瘤,能不开刀的都尽量不开刀,而父亲这次甘愿花冤枉钱买冤枉苦,令人匪夷所思。
而我却是明白的。我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一反常态。尽管岁数大是一方面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父亲希望能好好地活着。不是因为贪生,而是因为不放心。妻子。儿子。还有他从来不曾赞赏过的女儿,其实,一直是他的一根软肋。
去的时候,哥哥在。父亲斜靠在床上,好像睡着了。身边的吊架上正挂着一袋葡萄糖水。我提议哥哥回去休息一会儿,我可以陪在那里。哥哥说他没事。出去了约5分钟又回来了。
在那5分钟里我坐在父亲床边的椅子上,看着父亲。感觉这些日子父亲瘦了,面色也有些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常要做一些检查,需空腹,不能吃东西的缘故。
印象里父亲的脸色是酱鸭色。从事地质勘探的人,免不了风吹日晒。而且我又不是个省油的灯,一直令他要黑虎着包公的面庞。所以他的白皙,让我理解为是住院带来的孱弱。
大概有2分钟的样子,父亲醒了。看见我虽没有喜形于色,但我相信他是愉快的。而我心里,却是欢喜的。父亲老了,我可以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守着他的睡眠。我可以靠近他,在他身边看他,不用怕他会打我或骂我。
在我心里,其实一直在等待着父亲的苍老。父亲老了,他就不会再有力气打我,而我,就有机会照顾他,让他知道,其实我还是有用的。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富有,不会有幸福的生活摆在父亲眼前成为他的安慰和属世的骄傲,可是,我是有心的。在这个物欲横流、满了邪淫的罪的世界上,作为一个归耶和华为圣的基督徒,我是干净的。
那大约3分钟的时间,我也没怎么说话,只想着父亲的脸由包公转变为了书生,而父亲的下牙床上,我发现缺了几颗牙。这些不友好的牙齿。它们不经过我同意,就擅离职守。真是不友好。
父亲老了。我看着他穿着医院的睡衣斜躺着,两条腿伸直了搭在床尾的一叠褥子上,脚上穿着深蓝色的丝袜。我没多说什么。父亲主动向我介绍他住院的情况。而我安静在他身边,手轻轻抚着他病床的栏杆,以及他躺卧的褥子,就像轻轻抚着父亲。
之后哥哥回来了,靠在我身边的窗口看了会儿电视,说了会儿话。
然后他们劝我回去,到母亲那里去吃饭。说明天手术后还要换病房,不知换到哪里,让我明天不要来了。
我安慰父亲,说这些天外面很热,反正住在家里他也不舍得开空调,医院里冷气打得很足,就当避暑吧。
想想上次去省人民医院看戴桂芳姊妹,看她头部遭重创做开颅手术后的样子,很心疼,就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摸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其实我多么想被父亲拥抱,或离开时抱抱父亲。要么,也摸摸父亲的手。可是父亲这一生对我严肃、严厉惯了,我对父亲惧怕、躲避惯了。父亲,我多么爱你,可却不能说什么,做什么。如此靠近,我却不敢,握你的手。
要走了,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摸了摸面前父亲的腿。隔着医院统一的白色细蓝条的睡裤,感受着父亲的腿温暖暖的,多么好。感觉很幸福。
记得20岁的时候,父亲为替我开脱,曾这样对人说:“她就是小孩子的性情,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别看她20岁了,她内心其实还是12、3岁的小孩子,不懂人情世故。”
确实。人情世故,我至今既不懂,也永远都不想去了解。我的人生太沉重,我只想尽可能活得简单。我想父亲是懂我的,但他并不满意我。因为我永远也不能活出他所希望的样式。
我总是嫌时间过得太慢。在我的理想里,做个没有挂牵的,孤老孤老的老太太,多么清闲自在。
我又总是嫌时间过得太快。父亲已经老了,而我,还停留在做父亲永远永远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