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和我的缘分不可思议,一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半生的成全和托付。
父亲过早去世后,外婆就和母亲一起养育我们兄妹五个,外婆的家住在诗意盎然的杏花街,之所以叫杏花街,是门口有几株杏树的缘故。家中兄妹多,母亲就把我寄养在村北口的姓杨的奶妈家。外婆是解放前的党员,是村子里唯一的妇女干部,邻里乡舍的矛盾,田间地头的纷争都要经外婆亲自调解。
每天外婆都要到奶妈家去送些炼乳和藕粉接济她家的时光。有一天下午,外婆去看我,推门家里无人应答。奶妈下地干活儿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一个人躺在炕上哭得都要背过气儿了,外婆二话没说,一边流着泪,一边收拾我随身穿的几件衣服,把我抱在怀里,扭身就走了。这一抱,竟然在外婆浓浓的血脉深情里度过了人生二十年的光阴。
端午佳节,外婆在院里的大枣树下,端出泡好的江米,我们姐妹几个帮着大人拿着红色、蓝色的线绳,看着外婆把粽叶围成好看的三角形,装上米,放上枣和炒好的红糖,再放上几颗红豆,结结实实地扎在一起。看着热气腾腾的粽子出了锅,外婆就让我们几个送邻居。王外婆是五保户,年纪大了,第一个要去她家。村西口的张爷爷是早年的老红军,胳膊上至今还有伤疤,要多给上几个。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去看望开裁缝铺的春霞阿姨,她腿有残疾,可心灵手巧,经常给村里的老人免费做衣服。长大后才知道,自己小小年纪懂得谦让,能体会到分享的喜悦,都来自于那个时代外婆的言传身教和温暖的缕缕芳香。
静水深流,岁月匆匆,转眼间我的新婚在即,物质匮乏的年代,一点点小礼物都能带来欢欣。头一天晚上,外婆把我叫到屋里,拿出一条粉色碎白花的连衣裙,上面是鸡心领,下面是水波纹的大摆,还压着细密的花边,漂亮极了。双手捧着外婆连夜赶制的新衣服,千丝万缕的情感涌上心头。我第一次把外婆抱在怀里,哽咽着,任泪水顺着外婆的白发滚滚而下。恍然惊觉生命深处对外婆的无限深情,那样蓬勃新鲜。那件衣服我一直保留到现在。
女儿超超第二年如期来到这个美丽的新世界,休完产假上班的时候,外婆又把女儿接到了杏花街,我曾经成长的家。外出学习一周回来后,听说超超发烧不退,我从单位匆忙赶回去看孩子。霜寒露重,在最深最冷的秋风里,秋雨顺着枣树风干的叶子滑落下来,鸟儿在巢里一语不发,等待着温暖的回归,炉膛里的火一明一暗地闪着光,雨声灯影里,听见外婆在和女儿说话,超超乖,吃了老姥娘擀的面条,今天就不发烧了。隔帘望去,花白头发的外婆疼爱的抱着女儿靠在炕沿上,一边拍着,一边喂饭,她平时干净合体的黑色灯芯绒褂子裹在女儿身上。想必孩子发烧未退,外婆几夜都未曾合眼。那个瞬间,成为我永不磨灭的记忆,我时时静下心来,闭上眼睛,仿佛遥远时空中那个秋雨黄昏的日子里所有的点滴回响,外婆用半生的爱滋养了我们母女两代人。直到超超上了初中,闪现在我眼前的仍然是外婆送超超上学出门前,往孩子手里塞上两个橘子,外婆说,乖,去学习吧,回来老姥娘还等着你。
外婆病了,多日未进食,消瘦得只剩下了单薄的身躯。那日的春雨,如丝如缕的春雨斜织着下午的忧伤,苏醒的春天,经历了困顿沧桑之后,走完了全部的历程。我把脸贴在外婆的耳根,用柔软的缄默去体会自己的亲近,轻嘘道:外婆,咱回家吧,回家看看杏花开了。外婆无限深情的眼睛缓缓看着我,满目的别恨离愁,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是用力地握着我的手,握着,握着,忽然,外婆闭上了清澈平静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农历四月二十,我回到了杏花街的小院里,我从四个月被外婆抱回的那个小院、女儿欢乐奔跑的那个小院、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外婆的那个小院,看到守了我四十多年的外婆常坐在门口的藤椅空了,安静的小院空了,整个世界空了。那天满眼飞舞的杏树的花叶被狂风暴雨撕成了碎片,浓妆淡抹了人世的悲哀和苍凉。粉白的透着光泽的闪烁晶莹的花瓣,沾满了我颤抖的双手,哭瞎的双眼,破碎的心,我一生浓情牵挂的外婆没有了。那一瞬间,我从安静的时光里懂得了因为守望和割舍而呈现的格外珍重的人生。我跪倒在外婆床前,失声痛苦,大雨磅礴,雷电轰鸣,苍天呜咽着巨大的哀伤,我唯一的外婆,至亲的外婆,舍我而去了。这一别,此生不复相见,我怎么能心甘,怎么能心甘!人在天涯,岁月无情,时光的冷酷直逼我心,我无助的嘶哑的哭声里凄鸣着内心深处无尽的痛彻!
写到这里,我的泪水在眼角噙含,坐在对面同乡的姐姐仍在暗自唏嘘,是她的外婆,在她生命的印迹里走的那样温暖和从容不迫,希望我把老人的过往写下来,安顿自己怅然若失的心灵。我的母亲早年丧母,脑海里没有外婆的影子,感恩同乡的姐姐让我有机会重塑外婆的印象,让我们一同祭奠,一同怀想,在春天里采一朵花,摘一片绿叶,聆听一阵清风,仰望一片白云,让我们美丽的魂魄能与我们的亲人在天上相逢!让生命以更美的姿态回归!
让我以最恭敬,最虔诚,最柔软的爱心写下这位外婆的名字:许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