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的眼泪

我几乎不敢流泪，因为眼泪是懦弱的代名词，我怕自己一落泪，就会变得像个胆小鬼，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低声啜泣，那情形就像一条落难的丧家犬。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所以每当我觉得悲伤翻涌，眼睛晃晃荡荡就要淌下水来时，我就会咬紧牙关，死攥着拳头，用强烈的刺激来让眼泪的潮水飞快地退去。当然还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我在老家的邻居，他们的儿子叫大毛，和我在幼年时便相识。我总是觉得他很坚强，遇到再伤心的事也从不掉泪，内心强大得就像是钢铁的巨流。我憧憬他，很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当我逐渐从幼年脱离时，我也很少回老家，也很少见到他了。不过恰好，因为一位亲戚的多少多少大寿，我不得不赶回去。

车子在平坦的公路上行驶，不一会眼前的钢筋水泥就成了乡间路旁同样高大的树木。两边宽阔的田野和缥缈的青山融为一体，从四方吹来的风带着田间泥粒满世界地跑。有很多东西都变了样，但幸好老家的古宅还是风雨如故。

中午的寿宴在亲戚家的院子里吃，木质的圆桌整整齐齐地码在庭院中，但很快就乱成了一团。我来到时，客人已经差不多都到齐了，最前方有一个位置，我索性就坐在了那里。坐下后，很多亲戚都来像我打招呼，我看着他们，很是熟悉，我知道他们都是谁，可就是记不住名字，只好一一招手。中午的饭菜很丰盛，荤菜不要钱似的往桌上一盘盘地砸，我也就一盘盘地吃，几乎没怎么和谁说过话。

过了好一会，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后，周围喧闹的声音渐渐变弱了，我听到身后似乎有微微的声音在喊我，我回头一看，居然是大毛！亏我还认得出他，只是他像铜铃般大的眼睛太有特点了。隔了这么久，他古铜的皮肤晒得更加油亮，连头发也高高的耸起，像高傲的公鸡。虽然长久不见，但我们很快就融入了进去，开始谈起各自生活的趣闻。他走过的路更多，见识过的也更多，他向我谈起他的生活总是那么起伏跌宕，但他特别说的是他的一只狗，陪伴了他一年多，虽然一开始买回来只是看门用，但后来就渐渐生出了感情。说着，他就拉着我起身。

在不远处他们家的院子里，我看到了那条土黄色的狗，它正趴在灰色的大地上，一动不动。我们来时它才有所醒觉，但它全身能有一种亲近人类的气息，看到我不像看到贼时疯狂地叫喊，只是懒洋洋地看到我和他主人在一起走后，翻个滚继续睡觉。那只狗生得也有特色，半边脸是黄色，半边脸是白色，上面还有黑色的眼圈，一脸福相。

大毛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它，它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就站了起来，然后大毛把它带出去遛荡，它也显得很乐意。我们走在路上时，大毛开始给我讲他们生活的这一年的大大小小的故事，眼里满是回忆的光晕。

乡间小路的地上有很多石子，走在路上脚印深深浅浅，那只狗在地上像坐在船里颠颠簸簸。他说这只狗名为小毛，它对这个名字现在最敏感，一叫它它就会出现。但他也说当初把它买回来时，它还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小毛特别的暴躁，就像得了狂犬病似的，一有什么动静就会发疯般地乱叫，连他这个主人也不例外。最初的那几天大毛必须拴住它，否则连他自己都会有被咬的危险。夜里这只狗也不消停，通常都要闹到很晚才会睡觉。

我知道大毛是个急性子，这样下去他一定忍受不了，我就问他今后怎么了，他说其实他当时焦虑得很，一天到晚都想着怎么去制住小毛，后来他喂饭都隔着一定距离，刚好是链子的长度，所以小毛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吃到饭。一开始他是怕被咬，但被拴住的小毛早已没有了威胁，于是渐渐地他就产生了想要逗一逗小毛的心理。那狗呢太直率，自然也十分容易上钩，第一次大毛把食物放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然后站在一旁，小毛使出全身力气可就是吃不到饭的样子不禁惹得他哈哈大笑，连狗的愤怒的叫喊他也只当是玩耍的嗔怨，所以自然的，他对小毛的警惕也就放松了不少。后来，他反倒是产生了一种想要亲近的念头，每次都试图接近小毛一点，但小毛倔强得很，于是每天，他们院子里都有一幕幕大毛和小毛的斗智斗勇，惹得所有人哈哈大笑。他说那时，这莫过是村里最有意思的事情了。有时他会把链子放下来，但马上，他就会被小毛追得直从山下跑到山上，但其实小毛已经不会去真正伤害他了，他们反倒是像玩游戏一样，常常是都累得趴在地上，仰头看天空。而大毛也教会了小毛很多东西，等到小毛脱去狗的乖戾时，他会在每天下午太阳光最暖和的时候，抚摸着小毛，让它蹲下，晒晒太阳。大毛经常是坐在摇摇椅上，而小毛就趴在他的脚边，打着盹儿。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晚上的时候，如果大毛运气好，甚至还能在睁眼时看到咬着自己被子做梦的小毛。他心疼被子，但更心疼小毛，不愿惊醒。一天就这样过去，几个月也就这样过去。

渐渐地，在我一直离开的这段时间，小毛终于逐渐变得温顺，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毛，也开始有了寄托。在我准备回到城里时，坐上车的最后一眼令我心里泛起淡淡的温情：大毛和小毛在肆意地玩闹，像是朋友间轻松而放开胸怀的嬉笑，那样明媚的笑容，天色骤亮，大地顿时渲染出一帘温婉的晨曦。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决定要来经常看他们，经常想念他们。也从不知何时起，这个坚强的男子也开始有了可以流泪的理由，如果有一天小毛短暂的生命无法走过人类漫长的生死轮回就默然离去，我无法想象从来坚强的大毛会露出怎样悲彻的表情。但后来，我很失望。

后来我也去了老家很多次，每次我都打电话让大毛牵着小毛来接我，我想看看那张有点像熊猫的脸，也许是和大毛一起去分担一份寄托。虽然刚开始还显得陌生，但很快我和小毛就熟络起来，每次往往是车还没停下，小毛的爪子就已经附上了车门。我有一次开玩笑对大毛说，它要是万一被车撞着了怎么办，大毛也只是笑笑。

2012年8月，大毛坐车去城里看生病的母亲。临别时小毛蹲在家门口久久不离去，它以为主人会很快回来，但却隔了一周，这一周是我在照顾小毛。

2013年2月，大毛母亲旧病复发，大毛坐车再次上城市，但小毛不蹲家门口，蹲公车旁。

我因为没在家门口看见小毛，很着急。然后，小毛不愿离开大毛就和发动的公车拼速，丧失了所有HP。

等我找到时，一切就变了，我赶紧打电话给大毛，大毛匆匆挂掉电话，赶了回来。

道路旁，碾压的轮胎是黑色的，血浸的大地是黑色的，死神的披风是黑色的，小毛的最后一眼也是黑色的。围观得人群很多，也许是小毛的血溅得太远，远得想要追上那辆它以为会永远带走它主人的庞然大物。我们支开所有的人群，哑然地埋掉小毛的尸骨。回到家，我失声痛哭。

我哭了很久，干涸太久的眼眶湿得通红，我也说了很多话。但奇怪，多年后我却不会觉得自己当时内心会显得很懦弱，我却觉得自己哭得很勇敢，哭得很坚强。

日暮西沉，等到我的内心平静下来时，大毛却一声不吭，一泪不流，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人。我抬起头看他，我以为曾经幻想他会露出怎样悲伤绝望的表情，但绝望的是，他没有，他表现得是那么坚强，可却令我作呕。我不知道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后，突然的离去就换得他的冷漠无情？我走过去，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晃动，我直直地盯着他：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痛苦悲伤吗？他却反问我：小毛已经死了，你哭成个泪人而不是扛下这份悲伤有什么用？我怔怔地站着，因为我难以置信，但很快，就变成了愤怒。我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们相处了一年多啊它突然就死了你难道你什么感情都没有啊！它是你的狗啊不是我的连我这个外人都会大哭你难道是个无情的畜生吗啊？！你别给我去装什么坚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在装在装！可大毛猛地甩脱我死死抓住他肩膀的手，我站不稳脚，瘫坐在地上，眼泪又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我就只是嘶哑地说：你难道连为它掉一滴泪都不可吗……声音越来越弱，我突然觉得他的眼泪早已像他的心一样枯萎，他才是真正地懦弱。

我们大吵了一架后，小毛的死我逐渐感到不值得。为这样一个主人等待，却换来这样的结果。而现在，我已经离开很久了，我也很久没有再见过大毛。我不知道小毛在天上过得怎么样，是否也会为它的主人感到悲哀。而我从那时起，只要有足够想哭的理由，我一定会哭出来，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变得像大毛一样。而我也是从那时起才明白大毛不是因为够坚强而不流泪，是因为惧怕流泪，怕自己一流泪就会变得懦弱而不流泪。

难道在大毛眼里坚强等于不流泪，懦弱等于流泪？也许吧，但如今的我一定会把这句话反过来说：坚强不等于不流泪，懦弱也不等于流泪、。如果某一天我还会再次碰到大毛，我不会忘记对他说，像你那样连泪水都枯萎的人，是可悲的，才是真正懦弱到麻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