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良苦

胖先生与她初次相见的时候，只觉得她瘦。

不用说，胖先生当然是胖的。白白胖胖，戴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胖先生总是看瘦的人更瘦。他不太喜欢瘦，于是内心里有一种拒绝瘦的情绪涌动。

她因为瘦，便在胖先生的眼里显得平凡，显得毫无姿色。

姿色平平。她，在胖先生的一瞥之下，晃动成模糊的点点。

胖先生却与她的一个同事--看上去比她胖多了，有一种丰满的美--聊上话了。这是那种丰腴且有力的女孩。因为他是进来洗头的，胖女孩的一双肥硕的手在头上抓搓时，胖先生是闭着眼睛与她轻声曼语的。漫不经心地说着一些无伤大雅的话，却一边悠哉游哉地享受那种被女人搓洗的感觉--这是胖先生常光顾发廊的缘故。

一而再，再而三。于是他们熟稔了。

只是与胖女孩熟络。每次踏进来的时候，胖女孩已站起身来，眼睛亮亮的，招呼胖先生坐下来，一条白毛巾围上，一双有肉的手压着肩膀--

大哥，洗“好迪”好么？

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的那种。OK!胖先生闭上了眼睛，不愿看玻璃镜里重复千遍的职业性笑容。

胖女孩的“大哥”之声不绝如缕。胖先生深知道她们的工资是不多的，每次给顾客服务便有提成。胖女孩不想失去胖先生这个顾客。

搓洗或头部按摩时，胖女孩丰硕的胸部常若即若离地给胖先生“触电”的感觉。

胖先生且惬意地享受着。

只是偶尔睁开眼，看见她--瘦且平凡的女孩孤零零地坐在一边--这发廊的生意并不太好。

瘦女孩坐得久了，又无人说话，想必心里是郁郁的。胖先生突发有些同情她了。

就定眼看她--呵，好像胖了一些，瓜子脸不像以前那样瘪瘪的了--有了一种渐盈丰满的美--恍惚间已有半年时光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

盯着玻璃镜怔怔地看瘦女孩。她张望过来，也定看见胖先生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去。他便在她一转之间瞥见她的淡淡的羞赧。

大哥，放VCD给你听吧。

VCD在墙角。瘦女孩走过去，放进一张歌碟。音乐骤响。

第一首是《爱江山更爱美人》。旋律与歌词都是不错的。只是奇怪那个遥远的大不列颠岛上的爱德华王子，竟然会为了女人而放弃江山。

总觉得爱德华不是个男人，或者缺少了一种男人身上的真正东西。

第二首是《用心良苦》。胖先生最喜欢的是后面的那几句--

“你说你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脚。情灭了，爱熄了，剩下空心要不要？春已走，花要落，用心良苦却成空。我的痛怎么形容，一生爱错放你的手。”

听着听着，胖先生便感伤起来。

多年以前，胖先生在粤北老家的一所乡村小学教书，与一个小镇女孩好上。女孩白白胖胖的，透着一股泉水般的纯与可爱。那年，胖先生请来江西木工做好了结婚家具，一俟冬天来临，就可以牵手走进新房。殊料暑假间，胖先生不辞辛苦，到江西赣南的一个小镇去看她，却发现他爱的人已是别人的新娘。

痛不欲生几乎击溃了胖先生。

痛定思痛。胖先生从此对胖女孩有了一种近乎迷醉的依恋与咬牙切齿的仇恨。

多年以后，胖先生离开了家乡小学的三尺讲台，只身来到了南国这座繁华大都市。他是靠着一枝笔走出来的。在家乡，教学之余，他常常把自己关进一个小屋，涂抹着一些伤感的文字，居然还在省内一些报刊上接二连三地发表了。于是，他就有了漂泊的资本；于是，他走进了一家杂志社，做了一名文学编辑。

胖先生依然在编辑之余爬他的格子，依然涂抹着那些伤感的文字。不过，他不用摇笔杆子，那样写起来太辛苦了，他学会了电脑打字，他现在已经用电脑写作了。

当然，胖先生还是喜欢去发廊洗头。在夜晚，在双休日，他在他工作的那一带，常常一个人转悠。进了许多发廊，见了许多发廊妹，没有一个令他动心的。要知道，他不仅仅是去洗头，而是去观察，去发现，写作的素材很重要，这，他是很清楚的。

最后，胖先生锁定了这一家。这是一个来自伟人故乡的湘妹子开的。她很会做生意，脸上永远有一种职业性的微笑，尽管职业性，但总比那些脸若冰霜的要好些。她手下有三个洗头妹，一个湖北，一个四川，还有一个她老乡。她们也与她一样，脸上永远漾着一种职业性的微笑。

胖先生就是喜欢这种微笑，并且喜欢与她们交谈。一来二去的，他与她们熟悉了，无话不谈。

当胖先生感觉到瘦女孩不再那么瘦了，而且有那么一种楚楚动人的美时，他动心了，决定舍弃胖女孩。

当有一次胖先生走进发廊胖女孩走过来用毛巾围他的脖子时，他说了声换个人吧。于是胖女孩就默默地走开，瘦女孩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这一次，瘦女孩洗头精致而有情调。这是胖先生原先没有想到的。记得前几次来，她主动提出放音乐给他听，尤其是那首《用心良苦》，歌词都帮他抄下来了，他能不注意起她来吗？她的身子，她的所有一切，他能不关切吗？

那一刻，胖先生突然有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这是很久没有的事了。那个家乡小镇女孩的变心，令他的心扉禁闭。这一次，他悄悄地开启了，一线阳光透了进来，心，亮光多了。

瘦女孩耐心地搓洗时，胖先生正盯着镜子看她。他的不眨眼，他的专注，自然令她不好意思起来。她好几次扭开略略泛红的脸，又禁不住用眼角瞟他。这种欲羞又掩的神态，惹得他差点就要抓住她的手。

洗了头，胖先生洗面。洗面是在里间的格子屋洗的，放下门帘，就成了两人世界。这是胖先生最希望的事。

瘦女孩为他洗面的时候，胖先生就有了更多的话说了。瘦女孩也不拒绝与他说话，看得出，他们很谈得来。

默契，相通。胖先生想不到在这发廊的弹丸小地，竟然会藏有他的知音。

远远近近的人与事，离离散散的心与情，悲悲喜喜的笑与泪，在他们的谈话中丰富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胖先生握住了她的手，她竟也不动，静静地让他握着。他看着她，一种静谧的样子。

谢谢你帮我抄了那首歌词。胖先生说得真诚。是那首《用心良苦》吗？瘦女孩问，就感动了，眼眶湿湿的。

胖先生于是就对她说了他曾经心痛的故事；瘦女孩也对他说了她曾经心痛的故事。那曾经心痛的故事里面，都包含了他们各自用心良苦的执着以及由此而来的深深无奈与伤害。

就这样说着说着，胖先生与瘦女孩的心近了。

就这次，胖先生心里不再叫她瘦女孩了，而叫她小艳；瘦女孩也不把他看成是老板，而是在心里默认了他这个大哥。

从发廊出来的路上，胖先生已经会唱《用心良苦》，尤其是后面那节，唱得有心有情。

静下来时，胖先生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瘦女孩--不，应该叫小艳--的身影。她的长发，嘴唇，眼睛，牙齿，以及她嘴角微翘起时的笑容。他把她刻进心里去了。

许多夜晚，胖先生守在宿舍里时，无边的寂寞包围他，让他孤独难眠，他就想起在这漂泊的岁月里，应该找一个人来牵手了。他想到了小艳。

但她会让胖先生牵手吗？这是令他不解的事。他深知小艳只是一个发廊妹，她很自卑，觉得这世上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去发廊的男人，大多是怀有不纯动机的。就像他，刚开始时，也是有这么些灰暗的心理。

后来几次去洗头，在里间松骨时，胖先生与她说起了他的心事。小艳只是笑笑，说，我们现在不是好朋友了吗？这是以后的事，不要去想它。就有意回避他提出了的问题。这使他很是伤心与沮丧。

胖先生就定定地看她。小艳用手戳了戳他的额头，笑笑，还没看够吗？翻过身来，我帮你捶背。

脸朝下，胖先生就看不见她了。小艳的一双纤手真是温柔，恰到好处地揉得他浑身酥软。她俯下身来时，他听得见她心跳的律动。

突然一个转身，胖先生抓过她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胸口。你看，我的脸发烫；你听，我的心跳得急呀！

小艳就用力抽出她的手，说，大哥，你不要这样子嘛。躺下，我再为你揉揉，你哪里不舒服？

你真的不答应我？胖先生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小艳的声音就有了泣泣的声息，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只是一个发廊妹，而你是……她不说了，脸扭向一边，两行泪水淌了下来。

这是不可能的。胖先生想起一个朋友说的话，你们之间不会有真情，也不可能牵手的。

这个朋友对世事洞察得很。有时，胖先生相信他的话，但此刻，他的确喜欢--不，是爱上了小艳。

胖先生不再说什么了。临走时，他向小艳要了两张相片，小小的，照得不错，看上去像某个女明星。他当着她的面凝视了很久，并吻了吻，然后小心地放进钱包里。

我天天都看你。胖先生说。小艳就笑了笑，说，大哥，谢谢你！

有一次，胖先生又去洗头。可是不见了小艳，听她们说她病了，昨天打了一天的吊针，他就问清楚她租住的地方，头也不洗，买了水果、滋补品，还有一束花，千折百绕地找到了她的住处。

其时，小艳正躺在床上微睡。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见是胖先生抱着一大堆东西，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她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小艳是重感冒。今天已好了大半。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广州，有一个男人来看她，这是她意想不到的。她把胖先生迎进屋里，给他倒水，嘴里连声说，大哥，你真有心。

是的，胖先生是有心的。他询问了她的病情，嘱咐她不要太过劳累，身体健康是最主要的……说了一大通。小艳静静地听着，并不住地点头。

后来，胖先生又去了几次发廊洗头，都是小艳为他洗的。他们聊了很多，也聊得很开心。从家乡到异乡，两颗心靠得如此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关怀与温情，多好。

只是小艳始终不肯答应胖先生的爱。她说，牵手太沉重了，我们都曾经心痛过，脆弱的心经不起太多的折磨，我们彼此以兄妹相称，不是更好吗？

胖先生就无言。也许小艳说得对。对于在外漂泊的人来说，生活已属不易，感情的事，去纠缠了，也许会活得更累。

岁末，胖先生告诉她，他要回家过春节了。小艳说好呀，真羡慕你大哥，今年春节我不回家，只有在广州过了。告别时，小艳让胖先生吻了吻她的额头。记住呀，回家好好关心一下爸爸妈妈，还有呀勿忘我！

胖先生是带着满腔思念与一身牵挂踏上回家的旅途的。哪能想到，这一走，竟是他与小艳的永远分别。

春节过后，胖先生从粤北家乡匆匆赶来广州，又匆匆地去发廊找小艳。她们说，小艳不在这里做了，走了。问去了哪里，她们说不知道。再辗转去她租住的地方找，也是不知去向，出租屋已换了主人。

也许注定是这个结局。小艳是不想让胖先生和她自己不要受到更多更深的伤害，所以趁他回家时，换了地方，什么也没有留下。缘份本来如此，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像一阵风，虽然吹过，却不留下痕迹。

伤感的胖先生却从此没有踏进那家发廊。唯有那首《用心良苦》的歌，日夜伴随--

“你说你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脚。情灭了，爱熄了，剩下空心要不要？春已走，花要落，用心良苦却成空。我的痛怎么形容，一生爱错放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