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娘在去看娘
锁上街门,准备去朋友家里闲坐一会儿,不料遇见邻家的哥哥。哥哥说,今天大娘从市里三弟家回家了。心里瞬间改变了主意——看看娘去。
邻家的哥哥是个苦命人,二十来岁时父亲病故,没几年姐夫和两个兄弟先后去世,一家人的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但是不管多苦、多忙、多累,哥哥从来没有说过怨天尤人的话。回到家,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是使劲喊一声娘,那时仿佛一天的辛苦都在娘急急的回答中化为乌有。不幸的是,婶子后来也患脑瘤病故,以后哥哥回家,就再也听不见他喊娘的声音。妻子常说:看哥,那么大的个子,没了娘,也是那么可怜。
村里人都说我是一个孝顺孩子,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孝顺这个词对我来说是论心莫要论事的。十八岁参加工作,二十七岁担任乡里的副书记,三十九岁当上镇长后来又成为一个单位的副局长,在乡亲们眼里,我就有了点出息;不怎么拿架子,乡亲们托付的事情一般都会尽心去做,这让乡亲们觉得我好说话;家里分了承包地之后,地里的农活都是自己业余时间忙活,加上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表现了一种高姿态,这又让乡亲们高看我一眼。其实,也许是因为早早离家的缘故,在我的心中,对父亲的感情远远胜过母亲。父亲是个有着一身好手艺的建筑工人,在村中的威望极高,他的坚强乐观、刚毅果断、幽默风趣、多才多艺影响了我好多年。父亲在世的时候,我隔三差五就要把父母叫过来小聚一次,特别是电视里有京剧节目的时候。父亲去世之后,去老院的次数就明显少了,几十米的路,十天半月也走不了一次。有时候买点肉或者酥鱼什么的,也常常是叫儿子给母亲送了去。
推开老院破旧的木门,小院静静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和静寂,儿时的热闹却一下子从记忆中跳了出来。小院的西南角是一个猪圈,常年有一只或黑或白的猪仔在泥坑里打滚,粪坑边有一棵歪脖子小叶杨树,春来的时候,我们会爬上树梢,折了嫩嫩的杨树枝子来喂猪;再往北一点有一棵榆树和两棵槐树,暮春时节的榆钱和初夏时候的槐花洒了一院子的清香,鸟儿在上面搭窝,我们就去上面掏鸟蛋,满院子都是鸟儿愤怒的身影和叽喳的叫声;西墙根有我垒砌的小兔窝,放学后给兔子挖菜是我很开心干的一件事。一只野猫把刚出生的小兔咬死,一只只整整齐齐摆放在西院奶奶家废弃的炕头上,我和一个伙伴为此曾和野猫大战一场。家里姊妹多,父亲又好朋友,最热闹的是傍晚时分:父亲和人在屋里喝酒,母亲在东棚子下架起柴草做饭,我们几个孩子谁忙活谁的事又不时发生战争,院子里鸡飞狗跳,一幅杂乱不堪又生机勃勃的景象。以后,我们像出巢的鸟儿各奔东西,再以后父亲退休回家院子里就他们老两口。再以后父亲走了,家里就剩下母亲一个人守着老屋,房子不再修葺,情景今非昔比。想到此,心中顿生一种难言的滋味。
迈上北屋的台阶,一只小屁屁狗迎了上来,绕着脚来回地蹭,只是腿上有点瘸。这几天村子里不安生,上班的时候有人把街门的锁子撬了,东西没丢,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清明节的时候,一位邻家的大哥把城里的小狗崽抱回了村,我把它抱了过来,可因为年前添了个孙子,儿媳妇说什么也不让在家里养,只好放在母亲这儿。我想,我们不在家,让小狗和母亲做个伴也好。进到里屋,小狗也绕着脚尖跟到了里屋。母亲说,小狗儿倒是好养,一碗玉米粥就行,可就是太顽皮,活脱脱像个孩子,你走到哪,它跟到哪,路都走不成,踢了它一脚,结果腿就瘸了。我说,你的孙女出嫁了,不淘你了,有个小狗淘淘你不好?母亲说,我淘了你们这么多孩子还不够麻烦啊,狗啊猫啊的,白吃食,不待见它们。再说了,来串门的都是上了岁数的,小狗一惊一乍的,咬了人家惊了人家怎么办……嘴上说着,又拿着碗去给小狗倒我提过去的剩奶粉。小狗儿可不管这个,依旧摇着小尾巴,把人的脚当作玩伴。唉!也是,那时候家里穷,喂一条狗,就当是舔了一口人,上了年岁的人多有些舍不得。
屋里还有一个人,是邻家的大娘。大娘和娘的情况差不多,大爷过世,孩子们分家的分家出嫁的出嫁,家里也就剩了她自己,两个形单影只的人就常常在一起叙旧、玩牌。开着电视,正在放着雅安地震的新闻,老人不识字,细节的事情就看不清,我就一一给她们作解释——雅安、芦山在什么地方,地震的情况怎样,全国是怎样帮助抗灾的。说到伤了多少人的时候,我原想把“5·12”汶川的情况说一下,可又忽然停了口,因为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父亲。“96·8”长江流域抗洪救灾的时候,父亲瘫痪在床,不能说话,我把牺牲了许多解放军战士的事告诉他,一向没有怕过死的父亲忽然哽咽起来,泪水涟涟,我赶忙转了话题。说到地震,就说到了六六年的邢台大地震,那次死亡8000多人的大地震震中在邢台的宁晋、隆尧一带,距离我们家也就几十不到百公里的路。我说,这次新当选的总理也去了,早晨就着咸菜喝了一点粥。母亲和大娘齐声说,好,好,是个好样的。听说那年周总理来看咱们,就喝了一碗落了不少灰尘的白开水,咱们国家有这样一脉相承的好总理,还能没有好日子过?我和她们开玩笑,你们都是奔八十的人了,再来一场地震,你们怕不怕死?她们说,这孩子,赶上这么好的年景,谁不想着多活几年多享享清福?为了怕她们过于沉湎伤感的事,我把电视换了台。中央二台正在播放“舌尖上的中国”。关于吃喝的旧事一打开,话匣子就更有些关不住,不过话题却明显轻松了许多。
尽管不停地唠着话,却总觉得母亲似乎有话说。我问,是不是没零钱了?随手掏出二百元递过去,母亲有些不自在地接过去,攥在手里却不往兜里放——公司欠你爹的钱给清了,差不多也花光了。前几天你姐回来给了我几百,老三从市里回来给了我二百,你给了我钱,我就好给你大哥张嘴去要了,当时分家说好的事,亏了谁也不好。我说,那有啥,大哥那儿事多,不给就算了,钱没了你就说,现在条件好了,还能没你花的啊。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可咬哪个哪个疼;反过来也一样,轮到你们出养老费了,谁不出娘的心里也觉得疙瘩。大娘笑笑,是这么个理。嗨,也是,在娘的心里,你就是天王老子也是个孩子啊!
有人打电话,接了电话往外走,小狗撵着出来,却不敢下台阶,母亲一直把我送到街门口,似乎是送一个外人,就这一会儿功夫,又说了姊妹们、村子里的好几个事,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意思,有一种恋恋不舍的神情,我随口搭讪着走开,母亲不再高大不再健壮的身影老槐树桩一样立在门口,这让我的心中有些不忍。唉,母子一场,儿女欠着父母多少情啊!
走在街上,清亮的月光把房子、高墙的影子投了一地,如同一张黑白的剪纸,那首儿歌忽然在耳边响起:“月亮地,明晃晃,开开大门洗衣裳,洗的白,浆的白,娶个媳妇俊又白……”院门外,分明有着母亲和大娘婶嫂洗衣服时逗我玩的身影,分明有着月儿西斜时母亲要我回家睡觉的呼唤。那是一幅多么温馨的景象啊!心中就有一阵阵的隐痛。我暗暗地嘱咐自己:不要留遗憾,趁着娘还在,多去看看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