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红了
1.
在没生病之前,他是镇上响当当的人物。
他身材魁梧,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上红光满面。往人堆里一站,帅气与威严一如鹤立鸡群,凸显,耀目。
他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尤其对骨科更是有独到的研究。哪家的小孩摔断了胳膊,大人们都非他不治。只见他轻轻一拉一推,在你还没回神的时候,错位的骨头已经推回原位。
他还爱说笑话。幽默的话语层出不穷,随手一指,随口一张,笑话已然一串串地蹦出来了。听得人常笑得喘不上来气,一弯腰,笑得趴下去。
就这么个人,威风凛凛像将军,到哪,哪热闹。
居然生病了?
他病了?怎么可能?骑着自行车像一阵风。说起笑话来,满面红光。大家摇摇头,说不相信。
可的的确确是病了。肺癌中晚期。
当县城里拍片的结果在小镇不翼而飞的时候,惊讶冻结成人们脸上错愕的表情,久久掉不下。
2.
再见到他,是半年后的事情了。
手术不太成功,留下很多后遗症。
人们无法把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联系在一起。
据说动手术时碰到了喉管,他现在说话就如一面破锣,那声音又沙又涩,像从破风箱里硬挤出来。
据说动手术时还破坏了神经,他的半边手像个倾斜的筛糠不停地哆嗦,他的一双腿居然无法站立,需要一个扶手才能挪动步子。
他还不停地咳嗽,一咳起来就会声嘶力竭,一口一口的浓痰从嘴里涌出来,总还混合着唾液拉着丝从嘴角滑下来。
……
所有探望过他的人,都摇头叹息。说,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咋变成了这样啊?真是可怕。
这些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的脾气。
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那么能说会道的一个人,那么英俊潇洒的一个人,突然变成这副半身不遂的模样。他像一道笔直的线,节节错骨,生生折成了角。
他,无法接受。
他会在吃饭夹菜的时候,手哆嗦得不听使唤的过程中"啪"的一下推翻满桌的菜。
他会在上厕所脱不下裤子的时候,气得满脸通红,哼哧哼哧地把脸盆的水一脚踹倒。
他会在睡醒穿不上衣服的时候,急得青筋爆裂,被子一掀,甩到地下去。
……
他愤恨自己的行动不便,他自卑自己的猥琐模样,他更是绝望自己的命不久矣。
手术不仅摘除了他的肿瘤还一并把他的豁达乐观切除了。
他像不定时的炸弹,像无法预测的地震,总是时不时地噼噼啪啪爆炸。
3.
对着随时像火炮一样要爆发的他。孩子们忍受不了多久,渐渐地不来探望了。
亲戚朋友也寒蝉若禁,渐渐地不来探望了。
连他白发苍苍地老娘都看不下去了,直说他没良心。
老娘说他没良心是为他的妻打抱不平。
他的妻是个很普通的农村妇女,粗糙的模样,木讷的性情,与高大英俊的他站在一起,很是不协调。
当年,他在医院当主治医生,她在医院门口卖饺子。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看不上她的。若不是为了孩子,早离了婚。
现在,这个他一直看不上的妻,端茶端饭地伺候他。
他发脾气了,她默默地忍。
他摔东西了,她悄悄地捡。
她总是在他一波又一波的情绪爆发后,轻轻悄悄地处理好现场。
他的饭菜都是她精心准备的,他的衣物都是散发着阳光香味的,他的拐杖扶手都是她随时放在他身边的。甚至,他吐出的痰,都是她一点一点收拾干净的。
即便这样,他对她依然没好脸色,那股看不上,经年累月地沉淀,竟成了一种习惯。他对她的呵斥,发火,无理取闹都成了理所当然。
4.
"他凭什么这么对你?"她的妹妹忿忿不平。
"嘘,轻点,他刚睡着。"她温温柔柔地说。"妹子,你不懂,这么多年他何时正眼看过我,现在他能对我说话,对我发火,对我生气,我都是愿意的。"
"都变成这样了,你的心里还有他?"她的妹妹不可思议。
"从我当年嫁到这个家,我的心里一直是他啊。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永远都是我心里最最重要的……"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二八少女,已然不年轻的脸上赫然飞上一朵红霞。
……
他其实没睡。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他的耳朵,长了手似的,在心里挠啊挠,竟生生把他的眼泪给揉搓出来。
这个硬汉,得知自己生病不曾哭,手术失败不曾哭,此时此刻,几句话竟像拳头一样,一拳一拳打在他的心里,他竟觉得疼,疼得眼泪一颗一颗滚出来。
他想起了。结婚二十多年,他从不和她并排走,他嫌弃她的平凡。
他想起了。结婚二十多年,他从没和她说过贴心话,他嫌弃她的木讷。
他还想起了。结婚二十多年,他在外面不间断的有女人,他嫌弃她的不解风情。
他更想起了。结婚二十多年,她像头老黄牛,为他生娃,为他做饭,为他洗衣。
……
5.
等他开始忏悔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
秋天的橘子红了,一串一串低低地压下来,像姑娘诱人的脸。
"推我到上坡上走走吧。"他说。
"哎!"她答得颤巍巍,这是他手术后,第一次愿意出去走走。她的心一时如秋天的阳光橙黄橙黄的明亮。
她推着他,沿着宽宽的路。满坡满坡的橘子像夕阳的那一片红,娇俏地躲在绿叶下,空气里都是橘子清甜的香,亲亲密密地缠绵。
他摘了一个最大的橘子。剥开,递给了她。
喜欢吃吗?他问。
"喜欢,喜欢。"她慌慌张张地接过橘子,又慌慌张张地补充,"我最爱的水果,便是橘子。酸酸甜甜的,味道浓着呢。"
他记住了她的话,记住了她吃橘子时甜蜜的样子。
他望着她笑。第一次,正眼看她的妻。
依然是普通的模样,依然是质朴的话语,却有什么在他心里挠吧,搅得心里呀,酸酸甜甜一如这秋天的橘子红。
……
6.
秋天去了,冬天走了,春天来了。
他的病并没有因为春天而格外得好起来。
他越发佝偻,越发哆嗦,越发咳嗽。当咳嗽的密集像一排排连发的子弹从胸腔里蹦跶出来,他明白,死神离他很近很近了。
忽然,他要在院子里种上橘子树,非常执拗地要求着。
所有的人都不懂他的心思。病得那么重了,还哆哆嗦嗦地赶着买树苗,哆哆嗦嗦地挖土,哆哆嗦嗦地填坑。
两个星期。他花了整整两星期。院子里围满了一圈绿绿的橘树苗。橘子树当年就开了花,白白的,一朵一朵,小小的模样。他家的门前屋后,一缕一缕的橘子花香络绎不绝。
他却笑了,即使虚弱地快站不住,依然深情地看着橘子花开,笑得心满意足。
秋天,叶落了。
他走完了生命最后的一段。走得时候,安详,面带微笑。
人们走进他的家,屋里并不见悲伤的氛围。满院子的橘子沉甸甸的下垂,像生前威风凛凛的他。
她的妻。那个贤惠的女人,坐在橘子中间,面带微笑,说:橘子树是他送给我最后的礼物。你们看,橘子红了,他在呢,永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