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值的老师
自从搬到日新小区以后,我又有了一个好去处:旧货市场。
我爱淘书,旧货市场里有好些旧书摊,我自然如获至宝,乐此不彼。
一个星期天,我的脚是铁,旧货市场是磁石,把我吸了过去。
我在旧书摊之间穿梭、寻觅,忽然一个藏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书摊吸引了我,哇噻!简陋的木板床上摆的净是好书:梁启超的《近三百年学术史》、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插图本)、蒋和森的《红楼梦论稿》、王元化的《<文心雕龙〉创作论》、《瞿秋白文集》《邹韬奋文集》《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这些都是世面上难得一见的好书啊!
我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下子挑了一大摞。
书摊摊主看上去五十来岁,瘦长脸,丹凤眼,鼻梁上架一副银丝眼镜,眉眼间透射出一股书卷气。
“这位先生,你是真识货,看来是个行家里手啊!咳……咳……”
“噢,我是作家。”
“我猜得不错吧,你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咳……咳……”
“我看您也不是普通的书商,一定有一番来历。”
他推了推眼镜,脸上罩上一层阴影,用低沉的语调说道:“先生,实不相瞒,我原来是大学老师。咳……咳……”
“噢,那你怎么——”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哎,一言难尽啊,以后慢慢跟你说吧。咳……咳……”
“先生,我可以问问您的姓名吗?”
“我叫岳志强。咳……咳……”
“噢,您原来是岳老师,您可是我省着名的古典文学专家啊!”
他又习惯地推了推眼镜,眼圈微微泛红,嗓音骤然嘶哑:“唉,别提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咳……咳……”
“那您现在。”
“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无业游民,贩书为生。咳……咳……”
“岳老师,您咳嗽得这么厉害,肯定是感冒了。您等着,我给您买药去。”
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挺一下就过去了。”
“不,您等着,我去去就来。”
旧货市场里面就有药店,我给他买了一包感冒清,一瓶咳嗽糖浆,递到他的手里,他连声道谢,硬把药钱付给我。
我又把矿泉水递给他,看着他服了药。
“岳老师,恕我直言,您不该离开您的岗位。您要知道,您在您的岗位上为国家、民族所做的贡献跟您现在摆书摊不可同日而语。”
“是啊,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岳老师,此话怎讲?”
“当初,系里评副教授,主任利用职权搞暗箱操作,咳……咳……咳……把副教授评给了他既无才又无德的小姨妹。我一气之下愤然辞职。咳……咳……咳……”
“岳老师,您太冲动了。那您辞职以后干什么呢?”
“卖过烧烤、当过售货员、办过公司……结果一无所成,咳……咳……咳……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那您为什么不重操就业呢?您那么好的学问,总是有用武之地的呀!”
“因为没有职称,咳……咳……咳……人家不好聘你,学生也不卖账,何必自寻烦恼?咳……咳……咳……”
“岳老师,您咳得这么厉害,不要再摆摊了,我送您回去吧。”
“不碍事,老毛病了。”
“岳老师,我看这些书都是您的藏书吧?很有品味啊!”
岳老师摘下眼镜,擦去溢出眼角的泪水,几乎是哽咽着说道:“是啊,这些都是我的‘孩子’啊,我只有卖掉它们才能糊口。每卖掉一个,就像在我的心口上扎了一刀。”
“您的夫人呢?”
“离了。嫌我穷,嫌我寒酸,跟有钱人走了。”
“那您的孩子呢,他们也有赡养老人的义务啊!”
“我有一儿一女,他们都在国外,我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
“岳老师,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他们又不是养不起你。”
“有些情况你不清楚,好,咱们以后再聊吧。”
“岳老师,您一定要多保重。”
岳老师把它的宝贝书打折卖给我,我坚持付原价,岳老师深深向我鞠了一躬,我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岳老师感叹道,现在的读书人是越来越少了,像我这样的书痴书迷更是凤毛麟角,他难得遇到我这样的知音,真是三生有幸。
我连说“惭愧惭愧”,同时希望岳老师多多保重身体,我还建议他尽快把实情告诉子女,不要太委屈了自己。岳老师爽快地答应道:“好的好的,是到了该告诉他们的时候了,再要面子也不能不顾肚皮啊,民以食为天嘛!”
我为岳老师的快速转变而感到高兴,与他紧紧握手,相约再见。
不久,我向单位请了创作假,到安徽黄山去完成我的一部长篇,等回到省城,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星期天,我又来到旧货市场,兴冲冲地直奔岳老师的摊位,谁知他的摊位已经易主,代替他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我问她:“原来的摊主呢?”
她望着我,“你是说岳老师吧?”
我急忙点头:“对。”
她叹了口气,痛惜地说:“肺癌晚期,走了!”
啊?!我的心头像压上了一块铅,一个劲地往下坠、往下坠……
岳老师,您不该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