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的事儿
常常听人说:没问题,一句话的事儿!毛毛雨……
其实,世间很多事,问题常常出在“一句话”上。
52年前,“年方弱冠”的我光荣地走进了工人阶级队伍,在一家名头很响亮的地方国营企业担任学徒工。入厂一月后,我被班组的工友们推举为生活员。官不大,却掌管着全班19位老少爷们的伙食券的领取发放大权。那时,国家刚刚从“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中缓过神来,粮食相当“紧俏”。民以食为天,我这位生活员肩负的责任说“神圣”也不算夸张吧?
事情出在我上任后的第三个月。那天上班不久,我便把从伙管室领到的饭票抱回了工房,经过“老婆算账——摊摊清”的办法反复核查,最后确认:伙管给我多发了一捆主食券!顿时,我一头的热汗变成了冷水珠儿!一捆主食券价值几何:100斤口粮;18元钞票。100斤粮相当于三个工人一月的定量;18元钱是我们学徒工一个月的薪水。我再浑也能估算出来:把这捆主食券倒换成粮票、拿到“黑市”上换一辆飞鸽牌自行车绰绰有余。如果悄悄掖进自己口袋,至少半年之内我再也不用每到月底就觍着脸向几位师姐师妹借饭票了。
真的有点“今日心跳分外急”的感觉。但是,这种心跳仅仅持续了半分钟左右,抹去额头的冷汗,我对一位师妹说:“帮哥看好这堆饭票。我一会儿就回来。”
一出工房我便一路飞奔,急头绊脑地冲进伙管室,对伙管员说:“师傅,你给我多发了一捆主食券……”
中午临下班前,厂政治部宣传科一位干事把我从工房里叫出来,说总务科的人向他们汇报了我主动退还了一捆饭票的事,科长让他来落实一下,写篇稿子,登报表扬我的“好人好事好风尚”。那干事问我:“退回那么多的主食券,你当时想到了什么?”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那么多,我敢不退回去么?万一查出来咋办?”接着又小声嘟囔了一句:“要是多个三斤五斤的,也许……”
这下坏事了!那位干事突然提高了嗓门:“噢!少了你就昧了,是不?你呀,真是烂泥抹不上光墙!”说完转身掉头拧尻子走了。
当天下午,车间党支部书记把我传唤到车间办公室,一脸正气地向我宣布:“政治部通知,你政治品质不纯,以后车间要对你加强教育……另外,你之前的入团申请也被打回来了!”
书记叹了口气,说道:“你文章写得好,人也不笨,关键时刻咋就不会说话呢?”
你看:一句话的事儿,政治前途一片黑暗,熬到一头白毛了还是个“白脖”。
下班后的“班后会”上,老少爷们,师兄师弟,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人家想叫你说,我想到了学习雷锋好榜样……嘴边上的话、你不会说呀?”——这是我大师兄说的。
“你是看起利利的,吹起眯眯的。一句话说失塌了,一盘黄花菜都凉了。可惜!”——这是我小师弟说的。
小组技术权威“老八级”慢条斯理地说:“我倒赞成这小伙,这年头,谁见了那一大捆饭票不从喉咙眼里伸爪爪呀。人家主动给你退了,说了句心里话就该挨整啊,有这理儿么?”
最后,老班长宣布:“啥都甭说了,班里的生活员还是徐毛三。谁说啥俺不管,俺信得过他!散会。”
你问我,那句“也许……”是实话么?给你说:是实话。那一刻我想到了年近花甲的娘。大饥荒年代娘得了浮肿病,骨瘦如柴,我多想每次回家都能给娘带回几个大白蒸馍呀!
那晚回家,我给娘说了我的委屈。娘说:“三儿,你做的对!人要活得有骨气,饿死不偷人。你要是昧了那捆饭票就是昧良心,跟偷人有啥两样?”
还有句话我跟谁都没学过:那天我拿那捆饭票退给伙管员时,那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眼泪都下来了,他说:“好兄弟,你这是救了老哥的命啊!这账要是对不上,饭碗丢了事小,弄不好俺要蹲大牢的呀!”
所以,你记住了:世上很多“一句话的事”并不等于“毛毛雨的事”。